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……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乎
古曰诗颂,皆被之金竹。故非调五音,无以谐会。……今既不被管弦,亦何取乎声律耶?
诗品中往往有谬论,此其一端。古诗并未尝调五音,正因其“被之金竹”,今诗取声律,正因其不被管弦。要明白这个道理,我们须先明白诗和音乐离合的历史。
我们在上文说过,诗有音有义,它是语言和音乐合成的,要明白诗的性质必须先研究语言的性质和音乐的性质。语言的性质已经分析过。音乐的性质非本文所能详论,现在只能就其和诗相关系处略说几句。音乐能否与语言相离呢?这是历来乐理学家争论最剧烈的一个问题。据一派学者说,音乐的起源就在语言。语言的声调随情思而起伏,语言的背面已有一种潜在的音乐,音乐家不过就语言所已有的音乐而加以铺张润色。最初的音乐是歌唱,歌唱是语言的情感化,乐器所弹奏的音乐则起于歌唱。照这样说,音乐是从诗歌里出来的,和诗歌一样是表现情感的。这在乐理上通常叫做“表现说”,哲学家叔本华和斯宾塞,音乐家瓦格纳都是此说的代表,但是近来一般形式派和科学派的乐理学家对此说极不满意。依德国韩斯立克(Hanslick)说,音乐虽能激动情感,却不能“表现”情感,它只是一种形式美。音乐既非情感的表现,就不能说是起于语言。据德国瓦勒谢克(Wallaschek)的研究,野蛮民族所唱的歌调常毫无意义,他们欢喜唱它听它,都只是因为它音调和谐。儿歌也是如此。谷鲁司(E.Grosse)在他的《艺术起源论》里也说:“原始的抒情诗最重的成分是音乐,至于意义还在其次。”德国斯通普夫(Stumpf)和法国德拉库瓦(Delacroix)都反对音乐起于语言说。依他们看,乐调的高低有定准,语调的高低无定准。音乐所用的音是有定量的,音阶是断续的;语言所用的音是无定量的,音阶是一线联贯而不是断续的,所以语言不能产生音乐,音乐是离语言而独立的。依这一说,诗歌起源于音乐,语言是后加入的成分。
拿野蛮民族的歌调来看,后一说的证据比较充分,在历史上诗的音先于义,音乐的成分是原始的,语言的成分是后加的。原始人民的情感生活较重于理智生活,照理说原应如此。后来理智渐开,诗的“义”的成分也逐渐扩大。我们分析诗的音和义的离合,可以得到四个时期:
1. 诗有音无义。这是最原始的诗,儿歌和野蛮民族的歌谣都属此类。它还没有和音乐分开。
2. 诗以义就音。这是诗的正式成立期,较进化的民族歌谣属于此类。语言掺入音乐里去,但是把自己本来音调丢开而迁就从前已有的歌调,音乐为主,语言为辅。
3. 诗重义轻音。这是在做诗者由全民众而变为个人的时期,诗人于是逐渐抛开从前已有的歌调而做独立的诗歌,诗于是逐渐变成不可歌的,音乐的成分于是和语言的成分逐渐相分离。这时候起始有无诗的调,有无调的诗。
4. 诗重文字本身的音。这是在做诗成为文人阶级的特别职务的时期。诗与乐曲完全分开。从前诗的音乐大半在乐曲上见出,现在不用乐曲,诗人于是设法在文字本身上见出音乐。从前诗的语言须依乐曲歌唱,现在它只能诵读。诵读的节奏不完全是语言本身的,也不完全是音乐的,它是语言节奏和音乐节奏的调和。艺术在这个时期由自然流露的,变而为自觉的有意造作的,所以声律的考究最大。
这是诗和音乐离合的一个公式,中国诗也只是这个公式中一个实例。诗有音无义时期在中国现已不可考,但是一般“戏迷”对于京戏的嗜好,仍然可以帮助我们想象到原始人民如何爱好乐调,不顾文词。中国诗的历史从以义就音的时期起。《诗经》和汉朝的“乐府歌辞”大半是可歌的,歌各有曲调,曲调与诗词虽相谐合而即可分立,正如现在歌词和乐谱一样。诗以义就音时每收句尾一音是最关键,句中各字音的高低长短可以随曲调而转移,平声字唱高些唱短促些可以变成仄声字,仄声字唱长些也可以变为平声字。所以汉魏以前诗只考究韵而不很考究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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