嗟呼！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

嗟呼！一人之心，千万人之心也。秦爱纷奢，人亦念其家，奈何取之尽锱铢，用之如泥沙！使负栋之柱，多于南亩之农夫；架梁之椽，多于机上之工女；钉头磷磷，多于在庾之粟粒；瓦缝参差，多于周身之帛缕；直栏横槛，多于九土之城郭；管弦呕哑，多于市人之言语。使天下之人，不敢言而敢怒，独夫之心，日益骄固。戍卒叫，函谷举，楚人一炬，可怜焦土。

【注释】　锱铢(zī zhū)：古代极小的重量单位。二十四铢为一两，六铢为一锱。南亩：泛指田野。《诗·豳风·七月》：“同我妇子，馌彼南亩。”磷磷：水里的石头密集，这里是形容密集的样子。庾：露天谷仓。郭：外城。独夫：专横残暴的统治者为人民所痛恨，众叛亲离，故称“独夫”。其辞出伪古文尚书《泰誓》。戍卒叫：指陈胜吴广起义。据《史记·陈涉世家》，陈胜、吴广于秦二世元年七月(前209)率谪戍渔阳(今北京密云县西)的戍卒数百人在大泽乡(今安徽宿县西南)揭竿起义。函谷：函谷关(今河南省灵宝县西南)。秦二世三年八月(前207)，赵高杀秦二世，立子婴为帝。十月，刘邦入关，进兵灞上，子婴迎降。楚人：项羽及其部队。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：“项羽引兵西屠咸阳，杀秦降王子婴，烧秦宫室，火三月不灭。”

呜呼！灭六国者，六国也，非秦也。族秦者，秦也，非天下也。嗟夫！使六国各爱其人，则足以拒秦；秦复爱六国之人，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，谁得而族灭也？秦人不暇自哀，而后人哀之；后人哀之而不鉴之，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

【注释】　族：古时的一种残酷的刑法，多至诛灭九族。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载秦并六国后，始皇下诏废除谥法：“朕为始皇帝，后世以计数，二世三世至于万世，传之无穷。”

【译文】　六国诸侯被消灭以后，全国就统一了。秦始皇下令砍光了蜀山的树木，建起了阿房宫。阿房宫纵横绵延三百多里，遮天蔽日。从骊山北边开始修筑，再向西拐，一直伸向咸阳。渭水樊川，微波荡漾，流进了宫墙。五步一座楼台，十步一处亭阁。长廊像一条缯做的腰带，回环往复；檐头像仰天啄食的鸟嘴，翘然上指。各处建筑都随着地形的起伏而自然变化，四方向核心辐凑，又互相争雄斗势。周转回旋啊，错综纷纭啊，如同密密的蜂房，又像激流中的水涡，高高耸立，也不知有几千万座院落！长桥横卧渭水，天空无云，何处飞来了苍龙？复道飞跨长空，不是雨后刚晴，怎么出现的彩虹？令人晕头转向，不识高低，难辨西东。歌台上笙歌嘹亮，热烈气氛宛若和暖的春光；舞厅里长袖飘逸，旋起阵阵冷风，好似秋天的苦雨凄风。在一天之内，一宫之间，气候竟然如此不同。

六国的妃子、嫔御、媵妾、女官、王子、皇孙，离开了自己的宫殿，来到秦朝的阿房宫中，清晨唱歌，傍晚弹琴，变成了秦王的宫人。明星闪闪，是美人打开了梳妆的奁镜；绿云纷纷，是美人早晨梳理着黑色的长发；渭水泛起一层油腻，是美人泼弃的胭脂水；宫中弥漫着烟雾，是焚烧着花椒与兰花；雷霆突然震响，是皇帝乘坐的宫车驶过；可车声辘辘，渐行渐远，也不知去向何方。宫中美女，千姿百态，梳妆打扮，久久站立，倚门远眺，希望皇帝到来。有些人竟这样等了三十六年，连皇帝的面孔都没有见过。

燕国、赵国收藏的金银，韩国、魏国聚敛的珠玉，齐国、楚国挑选的珍宝，是诸侯年深日久，靠掠夺本国老百姓而积集起来的，堆积如山。一旦国破家亡，这些再也不能占有了，都被运进了阿房宫中。秦国人把宝鼎当作铜铛，美玉当作石头，金银当作泥土，珍珠当作粗砂，随便乱扔，遍地都是，秦人看见这些，也并不感到可惜。

唉！一个人的心愿，也就是千万个人的心愿。秦国皇族喜爱豪华奢侈，但人们也顾念自己的家呀。为什么收取的时候，一丝一毫也不放过，用起来却跟泥沙一样？使得宫中支承栋梁的柱头，比田野里的农夫还要多；架在梁上的椽条，比织布机上劳动的妇女还要多；密集的钉头，比放在露天谷仓里的粟粒还要多。参差不齐的瓦缝，比全身衣服上的纱线还要多；纵横长短的栏杆，比全国的城郭还要多；管弦奏出的嘈杂声，比集市上的人声还要多；看着这些，天下的人民，口不敢言心中敢怒。而独夫民贼的思想，却日益骄横顽固。戍卒大呼而起，函谷一举攻开，楚兵一把大火，把阿房宫烧成一片焦土。

啊，消灭六国的，是六国自己啊，而不是秦国；消灭秦国的，是秦国自己啊，而不是天下的人民。哎，要是六国都能爱护自己的人民，那么就完全能够抵挡住秦国了。假如秦国能够爱护六国的人民，那么皇位就可以传到三代，以至千秋万世都做皇帝，谁能够消灭他们的家族呢？秦人来不及痛惜自己的亡国，而后人替他们哀伤；后人替秦人哀伤，却不以秦人作为鉴戒，只怕又会使更后的人们来哀伤他们呢！

杂说四　韩愈

世有伯乐，然后有千里马。千里马常有，而伯乐不常有。故虽有名马，祇辱于奴隶人之手，骈死于槽枥之间，不以千里称也。

马之千里者，一食或尽粟一石。食马者，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。是马也，虽有千里之能，食不饱，力不足，才美不外见，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，安求其能千里也。策之不以其道，食之不能尽其材(10)，鸣之而不能通其意(11)，执策而临之(12)，曰：“天下无马。”呜呼！其真无马耶(13)？其真不知马也！

【注释】　“世有伯乐”二句：谓有伯乐才能发现千里马。《战国策·楚策四》载：“夫骥之齿至矣，服盐车而上太行，蹄申膝折，尾湛胕溃，漉汁洒地，白汗交流，中坂迁延，负辕不能上。伯乐遭之，下车攀而哭之，解纻衣以幂之。骥于是俯而喷，仰而鸣，声达于天，若出金石声者，何也？彼见伯乐之知己也。”语意本此。伯乐，姓孙名阳，春秋秦穆公时人，善相马。祇(zhǐ)：只是。骈死于槽枥之间：谓和一般的马同死在马厩里。骈(pián)，并。槽，盛食料的器具。枥，系马之处。不以千里称也：不被人称为千里马。一食：一餐。一石：一百二十斤或十斗为一石。食(sì)马者：喂马的人。食，作动词用。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：谓不当千里马去饲养它。见(xiàn)：同“现”。等：同等，一样。策之不以其道：意谓驾驭千里马不能掌握它的特性。策，马鞭，这里作动词用。以，用，按照，根据。道，办法。(10)材：这里指千里马的食量。(11)鸣之而不能通其意：谓马鸣时养马者不能通识马意。鸣，嘶叫。通，通晓。鸣之，一作“叱喝马”解。(12)执(zhí)：持，握。临：面对着它。(13)其：副词，难道。

【译文】　世上先有善于相马的伯乐，然后千里马才能被发现。千里马是常有的，但善于相马的伯乐却不常有。所以，虽然有日行千里的名马，也只能埋没在养马人的手里，和平常的马一起死在马厩里，不能凭借千里马的才力受到人们称赞。

日行千里的马，每吃一顿大约要吃一石粮食。养马的人不知道它是千里马，不按千里马的食量喂养它。这千里马虽然有驰骋千里的能力，但由于没有吃饱，力气不足，出色的才力就不能显示出来，就是想要它达到与常马相等的水平也不可能，又怎能要求它日行千里呢？